到如今,他才知晓,他对她的感情,一直是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

若是问六岁之前的晏正霖,他最好的玩伴是谁,他会笑眯眯地伸手指向一玻璃瓶的甲虫。红黄二色中无数黑点点缀,细看难免会让人毛骨悚然退避三舍。

过了六岁,这个问题的答案便多了一人。晏小少爷眉眼微弯,嘴土扭扭捏捏地吐露出一个名字:“程云深。”

程云深是在七岁那年回到程家的。这个两岁被不幸遗失在外、五年后才终得以回归故土的程家掌上明珠,和晏正霖先前见过的所有同龄孩童都不一样。在生平六年的短暂光阴里,晏正霖遇到的女孩子或沉静或活泼,却无一例外地娇贵:男孩子倒是没那么纤弱,但都争强好胜,没人愿意当他的小跟班。

他第一次见到程云深,是在程家的晚宴上。

来时他一路上都在听他妈妈数落:“你能不能放下你那个玻璃瓶,这么宝贝你那些小虫子,一会儿不摸就手痒痒?到时候见到程家的小姐姐,可不许拿它吓人家。”晏正霖闻言把瓶子又往怀里塞了一塞。

他不大情愿来参加什么认亲宴,此时逆反心理一起,刚下车就蹿进酒店,看见被程家主母牵着的一个生面孔,眼晴一转,凑过去笑得十分乖巧:“阿姨,这个是小程姐姐吗,我想跟她一块儿玩。”

虽说他向来是猫嫌狗不待见的混世魔王属性,但奈何晏正霖生得眉清目秀,脸颊还挂着一对好看的酒窝,刻意做出听话的模样,完全无法令人生出戒心,程妈妈就这么把程云深的手交到他手里。

晏正霖牵着她往没有人的角落处走,余光偷偷往边上瞥,打量这个过分安静一言不发的女孩子。她大他一岁,却瘦小到比他低半个头,皮肤白得近乎病态,眉色很深,眼睛1鞋面一动不动。

晏正霖突然停住脚步,一改原先的乖巧姿态,对她说:“喂,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。”

程云深猛然被点到,抬起头,目光呆呆地落在他身上,慢吞吞地回答:“我叫程今……云深,程云深。”

“喊,”晏正霖不屑地轻嗤一声,“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,真是够笨的。不过算了,本大爷心情好,还是同意你做我的小跟班,现在就给你看我的秘密宝藏。”

他自顾自地把话说完,趁程云深还没回过神,将藏在口袋里的玻璃瓶塞进她手里,然后转过头去,在心里默数“1、2、3”,然而想象之中的大哭大叫却没有出现

迟疑着回身望过去,晏正霖的表情变为目瞪口呆。程云深正捧着瓶子专注地盯着里面四处飞的甲虫,见他看来,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玻璃瓶递回去:“谢谢你,宝藏很漂亮。”

晏正霖僵硬地接过瓶子,对眼前的一幕还不敢置信。他怕程云深受惊吓摔了瓶子,特地挑了个铺有厚地毯的地方,结果她这种截然不同的反应,让他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下不得。

旁刚赶过来的晏妈妈难得看见儿子吃瘪,不禁笑出声。晏正霖耳尖听到声音,一张脸瞬间涨红,瞪了程云深—眼,偏偏还要装作不在意,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。

第一次在程云深身上栽了跟头,晏正霖再次见她,带了一整套的变形金刚模型,本意是想跟她显摆一番,再在她面前靠拼模型耍耍威风,赢回一点做老大的颜面。却不料程云深比他学得更快,三两下就拼好了一个复杂的模型,放在他面前,轻轻说:“送给你。”

晏正霖“哼”一声扭头,心中意难平。

虽则意难平,但两人关系到底是愈发亲近了,亲近到某日那一玻璃瓶的甲虫尽数灭亡。晏正霖大哭一上午,晏妈妈焦头烂额,最后到程家把程云深接了过来。

“你、你别哭啊”程云深嘴笨,不会安慰人,翻来覆去就这几个字。夏风燥热,她面对这般棘手的状况急出了汗珠,顺着耳际滑落,啪嗒一声落到光打雷不下雨的某人脸上。晏正霖睁大桃花眼,看见面前比自己还狼狈无数倍的人,忽地怔住了。

程云深真傻。他吸吸鼻子,这么想。

暑期一过,程云深和晏正霖一同被送去一所私立小学读书。

晏正霖很小的时候,晏家就请了早教,来教他语文、算术、英语和一些简单的自然原理。他很聪明,有近乎过目不忘的本领,故而刚开学就备受老师关注。

程云深同样受人关注,因为开学两个月之久,她却连拼音都还写不全。起初晏正霖并未发现自家小跟班的异状,直到老师在课上当众点了她的名。

她深深低下头,后面整整一节课都没再抬起来。晏正霖担心她哭了,下了课就火急火燎往她座位上赶。程云深个子小,他个子高,两个人坐在教室一头一尾。等气喘吁吁地靠着她的书桌,晏正霖才发觉她没有哭,手里紧紧握着铅笔,一笔一划地写拼音。

他轻咳了一声,自己都没察觉地放柔了声音:“以后放学,你到我家,本大爷教你。”

程云深抬头看他,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波光粼粼,她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:“谢谢你,晏正霖。”

男孩子升高语调,故作生气道:“不是跟你说了,叫我老大!”

这次是终于提起些精神的声音:“好的,老大。”

晏正霖脾气不太好,性格倒是说一不二,尤其是对小跟班许下的诺言,一兑现就是许多年,风雨无阻。

程云深学东西很慢,往往晏正霖已经说到下一题,她还在抠上一题的计算。晏正霖瞟过去一眼,提笔在她的算式上加了一个小数点,没忍住说:“笨不笨啊你。”

即便被骂,程云深也丝毫不放在心上,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,颇为崇拜地看着他。晏正霖心中飘飘然,一时得意,下一题硬是用了三种方法给她解答。

他讲完课,翻出两辆赛车,搭好赛道,正要抬头叫人,却见程云深还保持着电视里的标准坐姿,一丝不苟地研究他写的答案,弄得晏正霖难得地反思了一下,是不是刚才的话过分了。

“那什么,刚刚我不是针对你,”他摸摸鼻子,解释的话说得更欠揍,“毕竟跟本大爷比起来,大多数人都算笨的。”

“本大爷什么本大爷,”下一刻,晏小少爷便被拍了脑袋灭了威风,晏妈妈端来饼干,提声训斥,“小小年纪,就知道自称大爷。”

想着程云深还在旁边,晏正霖的第一反应是一记警告的眼刀扫过去,示意她不许笑。程云深收到讯号,立刻抿去唇边的一点笑意。她情绪大多淡淡的,晏正霖很少看见她笑,此刻纤长的睫毛微翘,眼睛还没收起弧度,脸颊染上淡淡的绯色,他竟不太舍得转开视线。

他盯着看的人向晏妈妈道了谢,把饼干递到他跟前,他下意识地张嘴咬下。程云深一愣,不觉松开手,剩下半块饼干掉在地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
良久都没人说话,空气里只有晏正霖掩饰一般咬饼干的脆响。

等碟子见了底,晏正霖用餐巾擦擦手,终于站起身。头顶是散落的橘色霞光,鸟群从身后掠过,他面容尚还稚嫩,神色却宛如在宣誓一样郑重:“程云深,你要快点赶上来,才能继续当我的小跟班啊。”

程云深的成绩,是从初三开始有了起色。她像是原本平平无奇的江湖过客,被高人打通了任督二脉,俯仰之间,便成了武林高手。她一跃登顶年级榜首,期中考试甩了第二名整整二十分,比晏正霖高了二十五分,然而却比考差了还要不知所措。

升入初中后,程云深迅速抽枝拔节,已然可以俯瞰大多数同龄男生。然而,她长高了,晏正霖却长得比她更快,两个人被班主任拥绑着放在教室后面。

她慢慢整理着发下来的各科试卷,目光端正,动作谨慎,在外人看来很有不骄不躁的气质,晏正霖却知道她此刻禁若寒蝉。他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,声音不大,她身子却顿时僵住。

见她如此反应,晏正霖刻意冷下脸,问她:“考好了就不认你老大了?”

程云深当即否认,可嘴笨这种事从不随着年龄增长而改变,憋了半天,也只有一句“没有”

晏正霖强忍着笑,却不忍心再逗她,指了指她错了一道选择题的数学卷子:“本大爷数学满分,还是有教你的资格吧?”

她闻声似乎松了口气,点头如捣蒜,重重地“嗯”了

一声。

“你考好了,难道不说明我很厉害吗?”晏正霖仿佛理所应当地说,想到什么,话锋一转,“而且,原本第一的那个人,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,你这是为民除害,知不知道?”

“老大最厉害。”程云深的语气满是纵容。那么多年过去,晏正霖说什么她接什么,早已成为一种刻进她骨子里的习惯。并且,她说的也的确是实话。

在她挑灯夜读的时候,他可能正窝在沙发上打电视游戏,或者研究什么新的枪支模型。他付出的是不到普通人一半的精力,取得的成绩却不平庸。只不过按他的性格,大约是因为不想处在那风口浪尖的位置上,才情愿屈居人后。

随着要补的功课大幅减少,程云深也不再需要每晚都同晏正霖一起去晏家。故而当某天放学时分,有男生叫住晏正霖约着去操场打球时,程云深主动问他道别,独自朝校门走去。

暮色四合,云层低垂,晚风不疾不徐地吹来,晏正霖看着她时隔多年依旧瘦削的身影,胸口没来由地发闷。程云深脾气好,他知道。程云深对他之外的人都淡淡的,他知道。程云深没有什么别的要好的朋友,他也知道。

可他还是抛下她一个人了。

其实,程云深来看过他打球,她一向是个尽职尽责的小跟班,帮他拿衣服、看书包、递冷水,事事不用他过问就做得再妥帖不过。然而,旁边男生的一句“晏正霖你多大了,身边还要个保姆看着”让他蓦然惊醒。他恼怒那人话里对程云深的鄙薄,想辩解什么,可“老大和小跟班”这样的关系,在这个年纪于他人面前说出来难免让人觉得可笑。

是啊,这样幼稚的游戏,只有程云深陪他玩到现在。

“喂,那个,我看你也不大喜欢看打篮球,下次我一个人去就行了。”他本意只想在人前避免暴露关系,尽量把话说得委婉。但她的眼神却让他明白,她已然洞悉一切,于是不用他再提醒,就会主动避开。

晏正霖狠下心,转过身,不再往回看。可他没料到,在打球时会听闻岳笙最近在他不在时,去“骚扰”程云深的消息。

岳笙便是他口中看不顺眼的,原来的年级第一。

打小就天赋异禀的晏小少爷,自然不会明白一般人学习的辛苦。所以,当发现那个叫岳笙的男生总是若有似无地接近他,尤其是常常会问他一些诸如“你平时回家学习到儿点”“一般用什么辅导资料”之类莫名其妙的问题时,他便将这个名字拖入了黑名单。

被他拖入黑名单的人,当然不能去动他的人。

几乎是当晚,连球衣都没换下,晏正霖就借口问作业进了程家大门。

程云深看见他时很明显地一怔,半晌才回过神来,还没开口便被他抢白:“今天那个岳笙来找你了?”

质问的口气让程云深把之前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,她有些疑惑,还是诚实地回答:“他来问我借化学和物理笔记本。”

“不许借,明天就去要回来!”晏正霖语气强硬,想了想,又补了一句,“离那种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远一点,免得被传染一股呆气。”

他话说得随意,里面有一层占有欲,他自己也不曾注意。随着话音落下,房间里骤然安静了几秒,静到每一次呼吸声都显得过分沉重。

“死读书可能只是因为,那个人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。”不知多久后,程云深终于低声说道,头一次没有捧场地接他的话,反而偏向了他讨厌的人。

晏正霖愣了一下,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后,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——他怕她受人茶毒,她却和他对着来?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,嘴唇几度张合,却到底对她说不了任何重话,丢下一句“程云深,你行!”后,摔门而出。

程云深跟他冷战了。程云深因为岳笙跟他冷战了。

意识到这件事,晏正霖差点捏断手里的签字笔。虽然冷战可以说是由他发起的——在第二天上学,程云深照惯例递给他牛奶时,他一把推拒开,并不小心打翻了牛奶瓶,她脸色一秒变得煞白,又很快恢复自然,一言不发地收拾了残局。此后,她也没有再主动来找过他。冷战的第一天,晏正霖想,如果程云深来找他,他一定要好好跟她约法三章,哪有当小跟班的那么不听老大话的?

冷战的第二天,晏正霖想,她只要来给自己承认错误就行了。

冷战的第三天,晏正霖觉得,他等不下去了。大丈夫能屈能伸,事情也确实是他做得比较过分,向自家小跟班道个歉又不会少块肉。

他怀揣着一抹淡淡的,教会徒弟愁死师父的悲伤,刚准备行动,“程云深”的“程”字都没说出口,就被人截胡了。

教室门口出现一道探头探脑的身影,是岳笙。紧接着,原先在晏正霖旁边安静地写作业的程云深便起身出去找他了。晏正霖看着她后脑勺略略晃动的马尾,险些咬碎一口白牙。

他发誓,他再也不会去找程云深这个笨蛋和好了,否则学狗叫三声。

晏正霖坚守着这句话,一直到中考之后,升入新高中。他和程云深,一个在一班,一个在九班,分别在一层楼的南北两端,在楼梯上都很难偶遇的那种距离。

他们从小学到初中同班,可以是人为因素,而高中不同班,也可以是人为因素。程云深不曾问询,对此两家家长作出的反应也很淡然,毕竟孩子长大了,因为性别保持距离再正常不过。

在意这件事的,似乎只有晏正霖一个人。

而直到高一学年末,他在学校只见过程云深一次。

那天他们班调课,体育课和九班是上下节,他大汗淋漓地灌着冰水往教学楼里进,身后同行四五个男生。转弯时他一侧身,就看见一个低头走过来,他再熟悉不过的姑娘。

她头发依旧绑成马尾,眉目很温顺地低垂,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,她好像又瘦了一点。

晏正霖向左迈出一步,刚刚好拦住她的去路,她没来及反应,撞了上来。紧接着,她抬起头,他对上了她那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。

明明是他的错,程云深却先道歉说:“对不起。”他笑了笑,说:“没关系。”跟着让开了路。

等她逐步走远,晏正霖才自嘲地笑了一声:“我后悔了。”

高二开学的第三天,晏正霖乍然收到了线报,程云深和一个性别为男的人交往甚密。虽然不同她在一个班,但他自有一堆方法得知她的境况。

他在放学后随传来消息那人拐到了一个巷子内,正看见程云深站在一辆卖糖葫芦的推车前,而卖家是个个子很高的青年。距离隔得太远,他看不清那人的脸。

挥手示意传信人离开,晏正霖向前走了两步,保持个适当的距离,看程云深用可以买下一车糖葫芦的价格买了一串。

她一向花钱很克制,不像城中赫赫有名的程家出来的姑娘,更不像同年纪的女孩子,晏正霖这是第一次见她这种近似挥霍的行为。

待青年推着推车离去,程云深轻轻咬了一口糖葫芦。晏正霖无法从她的表情感知那粒山楂是甜是酸,只能看见她极快地眨了一下眼睛,轻声对那道渐行渐远的瘦削身影叫了声:“哥哥。”

晏正霖选择从巷口拐角走出来时,程云深的糖葫芦已经吃完了,见到他微微抿了抿唇,表情自然妥帖,之前眸中那滴泪光已不见踪影。

他一只手插进裤袋,神情带着点纨绔的意味,半靠在雪白的墙壁上,漫不经心地开口:“今晚程老过寿,你还不走?”一只蝴蝶在他眼角逶迤翻飞,擦过他弧度优美的桃花眼,像引燃了一簇火光。

她大约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,迟疑了片刻,回答道:“这就走了。”话没说完,就被他拉住了胳膊,一路拽到车里。动作状似粗暴,但当晏正霖松开手时,连点红痕都没在她身上留下。

“程叔叫我跟你一起去。”他打破沉默,说了这么一句算作解释。

她“嗯”了一声:“我知道了。”

直到进了酒店,两人都再未说一句话,可晏正霖心中却如波涛汹涌般滚过无数遍“程云深笨蛋!”——他都这样了,她还不知道跟他服个软。

五星级酒店金碧辉煌,举办寿宴的正厅内光芒璀璨衣香鬓影。可是,纵然满桌珍馐,在程云深眼中,可能还比不上那一根廉价的糖葫芦。

晏正霖看着她在程母身边穿梭过人群,提着裙裾的模样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。心中虽然沉甸甸地压着事,但对着疼爱自己的祖父,她依然恭敬有礼又不失亲近地送上贺礼,几句贺词说得鹤发银丝的老人开怀大笑。

从小时候起,程云深便一直是晏母教育他的典范,他那时不曾记挂在心,如今却觉得她活得其实比一般人都要辛苦得多。

晚宴结束在九点过半,从来不屑于说谎的晏正霖破天荒地说了次谎,同父母借口要跟程云深讨论功课留了下来。程云深从他旁边经过时,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却没过问,向他微微颌首,继续往前走。

“程今。”

他倏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叫出这个名字,看着前方的身影顿住了脚步。

然后,他一字一顿地说:“汪、汪、汪。”

程今这个久违的名字,代表着程云深的过去。

晏正霖初次听见,还是在程云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中。后来听晏母说,程云深在回程家前,所寄居的那户人家也姓程,她那时的名字是程今。回程家后,她便改回了原先的名字。

两个名字连在一起恰好是,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

程云深走丢后,被那户人家捡到,收养了五年。当打听到程家消息后,对方立即将她送了回来与家人团聚,没有要一分报酬。程家千恩万谢后,明面前没有阻止程云深与那户人家再接触,但早慧如她,自然能从父母的眼中猜测出他们的态度。

程家上下对她都视若珍宝,而原先的那户人家也与她断绝了联系,于是她只能安安心心地做程家的女儿,假装随着年岁增长忘记了七岁前的记忆。不过,在夜深人静时从梦中醒来,她才知道骗不了自己。

她的亲情被一分为二,无法平衡,她也无能为力。

初秋夜晚凉爽,程云深坐在酒店后的石阶上,一半脸匿在了阴影中,对他说了这些年的过往。大抵是因为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些,她时断时续,晏正霖却听得很专注,没有插话。

他和程云深相识这么久,从未想过去了解她的过去,他这个老大做得未免太不称职。

末了,他听见程云深说:“今天我遇到了,我在那个家的哥哥。”

他眼睫一颤,听她把话说完:“他说叔叔生病了,所以我给了他一些钱,让他给叔叔买点补品。他不肯收,我硬塞过去的。我还想,如果可以,过两天去看看叔叔。”

程云深声音越来越低,晏正霖忽然很想上前抱一抱她,最后还是克制住了,他哑着嗓音说:“我陪你去。”

三天后,晏正霖和程云深一起去了医院。在程云深进病房看养父时,晏正霖在门外打量了她那个曾经的哥哥。青年从相貌到举止都普通得平淡无奇,却无端让晏正霖心里产生了一丝危机感。

比起老大,哥哥这个词怎么看都要更亲近些。

晏正霖一边警铃大作,一边加快和程云深和好的进从医院出来,他踌躇了半天,咬咬牙道:“两年前的事,我欠你一声抱歉。”

程云深看了他好一会儿,晏正霖由开始的大义凛然到后来愈发无措,硬着声音掩饰慌张,问:“我还是你老大吧?”

直到程云深微微弯着唇角点了点头,他心间的大石才落下。

“那时,我其实没有借给岳笙笔记。”夕阳西斜,染了她发顶一抹橙光,她目视前方,慢慢地道,“我知道你不喜欢他,所以跟他说,让他不要再来找我了。”

这句话在晏正霖耳中无异于天籁之音,如果可以,他简直想在城市的最高楼上放三天三夜的鞭炮,庆祝他和程云深的重归于好。

时隔两年,晏正霖终于首度睡了一个安稳觉。醒来后,他想到一件重要的事——为了不让程云深有太多机会去接触那个哥哥,晏正霖以学业紧张为由,又恢复了过去带着她回家研究功课的习惯。

快临近高考,他们相处的时间反而更多。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当年,而和那时唯一的区别,大约是这次问问题的人变成了晏正霖。

“这题为什么用被动语态?”

“这道化学式是这么配平的吗?”

“且放白鹿青崖间,的下一句是什么?”

后来问题越问越简单,连他都不好意思再装不懂。程云深却如临大敌严阵以待,笔尖掠过他的书角,留下密密麻麻娟秀的字迹。

不论在学业上如何有指点江山的底气,到他面前,她还是十年如一日地直冒傻气。

再逢夏雨霏霏,六月已然过半。高考结束,晏正霖和程云深两人都不是忧心成绩的人,等对了答案,更加放松下来,同家里汇报一声,就订了机票准备去赞比亚挑战跳伞。

做这项极限运动,无疑是晏正霖提议的。在周围和他玩得要好的男生纷纷交了女朋友,每天奔波在带女朋友去看电影、吃西餐与兜风中时,尚不知情滋味的晏正霖对此十分蛋之以鼻,完全不明白这些事有什么意思,还不如他带着程云深去打真人CS.

所以,最后他计划的跳伞之旅,只有他和程云深两个参与者。

在出发前倒数第三天的晚上,晏正霖有个朋友过生日,请大家去KTV唱歌。为了凑个热闹,他把程云深也带上。

抵达包厢才发现里面人声鼎沸,晏正霖被寿星在内的几个男生簇拥到沙发中央。程云深没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,寻了角落处的空座坐下。旁边有女孩子投来好奇的视线,她拘谨地回了个微笑,沉默着一言不发,与屋内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。

很快有人发现了她的存在,拉开一罐啤酒作势要递给她。程云深没开口,便听见一道声音穿透嘈杂的环境传来:“她不能喝酒,我替她喝。”

空气凝滞了一刻,之前那人又道:“晏少对自家女朋友果然是护得紧。”

四周响起一阵起哄声,而晏正霖的手已经紧握成拳。真是气氛太好,竟然有人敢开他的这种玩笑,怒气逐渐攀升上来,可那句话里最重要的三个字,他却不敢再回顾一遍。

他一侧首,正撞进程云深眸中的一潭静水中。

时至今日,晏正霖依旧深切地认定,程云深跟其他所有他见过的女孩子都不一样。

共度的十多年岁月在眼前一晃而过,化成一道霓虹印刻在脑海。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,以至于,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除了幼年时,那一句戏语成真的老大和小跟班,还可以有其他的可能。

而此时此刻骤然被人提及,他心里一片慌乱,和程云深对视了一秒便仓皇转移了视线。不过,他面上还维持着镇定,对寿星交代了两句,就带着程云深离开了包厢。

晚风扑面而来,吹得心神冷静几分后,晏正霖刻意用轻松的口吻道:“那群人就是喜欢开玩笑,你不用放在心上。”

程云深微微扬了扬嘴角,说:“我明白。”

程云深的赞比亚之旅最终还是没有成行,因为外婆突发疾病,她退了机票随父母一同去了外婆家。

晏正霖独自一人从维多利亚瀑布上空,海拔六千英尺的高度纵身一跃,有劲风伴随着水雾凌厉地席卷全身,他脑海里却一帧帧闪过和程云深相处的画面。

不好意思地说“宝藏很漂亮”的程云深,心急如焚地说“你别哭啊”的程云深,满怀纵容地说“老大最厉害”的程云深他没想过,可以和她在一起的程云深。

可光是想到未来某一天,程云深会和别人相携,从他身旁擦肩而过,他就想立刻回到她身边,握紧她的手,让她哪儿也不许去。

到如今,他才知晓,他对她的感情,一直是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

晏正霖真正回去那天,天空渐渐沥沥下了一阵小雨。刚下飞机,他就听闻了程云深也生病住院的消息。他火急火燎地赶去病房,推开门时,程云深才打完一瓶点滴,见他过来,眼睛悄悄弯了起来。

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。

来前的一路,他把想说的话在心里过了好儿遍,可见到她,那些话却瞬间在脑海蒸腾,烟消云散。

“我…………”

“是旅行有什么事吗?”程云深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,猜测道。

“没有。”晏正霖沉沉地深呼吸,闭了闭眼睛,很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架势,“我只是,想明白了一些事情。”

“程云深,我们认识十二年了吧?我这个人,脾气可以用恶劣来形容,强行让你当我的小跟班,让你跟在我身后忙东忙西,可是你一直没有怨言。就算我们冷战那段期间,你还是会每次都在我去打球之后,在我桌子上放一杯水。那时我不知道是谁,可是想想,除了你还会有谁。”

“在赞比亚,跟你分开的这几天,我想了很多。我自诩聪明,可是连自己的感情都看不清。”他顿了顿,结结巴巴地说完最后一句,“以后,我会尽我所能,对你好的。”

“我没有那么好。”听完他的话,她沉默许久,无奈地说了这么一句。

晏正霖不傻,他知道一般情况下,这句话之后就是发好人卡的环节,故而愈发焦急,扣紧她的手腕,想要继续说点什么让她改变心意。

“其实,我也有很多从没告诉你的事情。”她突然接着道,“我不习惯和陌生人接触,但又不想只有白己一个人,第一次见面,你闯进我的视线后,我就想一直留住你。可是,你的心情比什么都重要,所以那时我不想让你为难,不想让你长久下来因此讨厌我,就借岳笙的事,跟你保持距离。晏正霖,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天真无邪,我也有我的小心思。”

话音落下,气氛紧张,病房里沉静得可以听见新挂上的一瓶盐水泪泪冒泡的声音。

程云深看见晏正霖额角冒出的细碎汗珠,忽而笑了一下:“但是,我也喜欢你。”

她的视线从晏正霖带着浅浅美人沟的下巴,移到挺直的鼻梁,最后落定在他猝然点亮的眸子,如那个傍晚说“你要快点赶上来”的少年一样郑重地说:“我喜欢你,晏正霖。”

初次见于2017年某月某日某杂志